橘子不说话

我曾见过昏黄的月。/一个破写文的。

【诡秘乙女】活到一百零一岁

克莱恩乙女


summary:又是一年春秋冬夏。







周日,有个陌生人来敲我家门。

“你好,我是一名记者……”

我“啪”得一下就把门关上了。


“请问……能不能采访……”

“不欢迎。”

类似的对话重复了三四次。直到周五,我开门的瞬间看了一眼他的脸,沉默一会,终于道:“等一等。”


这位自称记者的人在门外等了五分钟,我换了身许久不穿的连衣裙,手上的老人斑星星点点,已成燎原之势。

他说他在做对百岁老人的采访,想借此追寻过去时代的痕迹。说的时候眼神有些闪躲,但很真诚。

我答应下来。

这项工作并不复杂,我们约了个时间,到愚者教会旁的“廷根公园”进行。

回忆过去,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。

这房子年份很久远,刚搬来贝克兰德我就住在这,早已习惯。它门板开合的“吱呀”声已经长进了骨头里,折不断。所以孩子们让我搬家,我没搬。他们问我是不是在等谁。

我笑着否定了。


回想之前的事当然是件困难的事,我花了很久去整理积灰的铁盒、寻找泛黄的车票,上锁的屋子钥匙找不到,也要去找人开锁。

克莱恩。

要说到过去,好像一定会提到这个名字。

我艰难地把他从记忆力找出来,连同被忘记的自己。


按时抵达目的地。

记者看上去早早坐在那里等候,冲我挥了挥手。

“您有什么愿望吗?采访的报酬……”

“让我再想想吧。”

“那我们,现在开始?”

“已经过去很多年了。”我低头摩挲自己的掌心。

我和莫雷蒂一家一起长大。我们一起闯过铁十字街浮粪四溢的巷口,那条路很长很长。我喜欢问他一些没头没脑不知所云的问题,他总是温柔笑着回答。那个时候,我们可以从夏天一直跑到冬天,再从冬天又跑到夏天。水仙花街的砖块好多粗制滥造,一块一块都会晃。

因为他在那里,我摸过这片街道的每一块砖、踩过每一处泥坑,在水仙花街2号门左边第三排突出的砖块缝里放了情书。但克莱恩把我给的地图弄丢了,迟了四个月发现,没赶上自己的生日。

我安慰自己,没关系的,我很聪明,和他那个傻劲能够互补,挺好的。生日蛋糕很好吃,以后也可以一起吃,到时候挑个好日子请大家一起吃更大的蛋糕,那个日子也可以是他生日的。

本来想在他生日告白的。

在我曾经的幻想里,要有一架钢琴、一条好看的裙子以及很漂亮的阳光。但那天下着雨,他淋成了落汤鸡,我去牵他的手他还在笑。弄得我也只能陪他在雨里傻笑。

二十二岁生日那年,我们还没确定,莫雷蒂一家帮我庆祝生日。克莱恩这个人,祝我福如东海寿比南山,我追了他半条街、弹了他一脑门,让他知道罗塞尔大帝的话不是随便能说的。那次,我许的愿望还是三个:大家平安健康,一夜暴富,考上贝克兰德大学。

廷根的大学很多,但我从小就梦想去贝克兰德的大城市,坐着蒸汽列车,每周或者每个月能有时间看戏剧。所以我跑到那儿去了。

临别时,克莱恩把我的帽子戴好,帮我理了理衬衣,笑着和我告别。我记得那是个闷热的夏日午后,黏腻的汗水贴着我的衣服往下淌。

人声喧嚣,我要几乎贴到他的唇上才能听清。

他说……

他说了什么来着?

火车快开了,我噔噔噔去赶车,又噔噔噔跑回来,气喘吁吁地留了一把钥匙给他。贝克兰德听说很大很大,有这把钥匙他找我方便。

时间不多了,我揽下他的脖颈,直至我们额头相抵。

我告诉他我会等他过来。

现在想想,我还是太贪心了,明明只要许一个愿望就好了。   


“后来,大概是一周吧,他殉职了。”

“会很伤心吗?”他问我。

“会啊。我哭了好几天,葬礼上反倒哭不出来,愣着不动。”

“有想什么?”

“那时候……第一个念头是怀疑真假,第二个是,我果然什么都得不到。更让我痛苦的是,我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。”


之后我过了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,但出乎意料地恢复很快。我这个人一直运气不太好,总是会被牵扯进神秘学事件。

人总是需要一点外界刺激,把自己从情绪中挣脱出来。有人用烈酒,有人用阅读,我选择了冒险。虽然并不向往大海,恐惧那里的传说,但我毕竟年轻,觉得自己无所不能。所以,我暗地里去了解了南大陆那边的死神信仰,不出意料发现了灵教团——信仰死神的隐秘组织。

去看一看吧?我问自己。

大海上的一切都充满危险,时不时遭遇的海盗和风暴一样让我胆战心惊。

罗斯德群岛徘徊的时候,我遇到一位冒险家。他自称格尔曼·斯帕罗,提起他的名字我就要缩一缩肩膀。他的确不是个可怕的人,但我莫名从他冷酷的外表中读出来语重心长和平和。

我当时站在废墟里勉强躲藏,眼看着就要死于爆炸,他站出来帮我挡掉,还把我救出来了。

那时候我觉得他像个英雄。

他淡淡地讽刺我没有自保能力还来海上,能活下来算我命大。我跟在他后面压着哭声小声道歉。

后来,这位冒险家制造出越来越多的新闻,甚至成为了“传说”的一部分。到最后我也没找到灵教团,好像这个组织消失了。

我没资格质疑什么。

机缘巧合之下,我成为了“学徒”,蜗居在拜亚姆。还是会见到格尔曼,他似乎没怎么变,依然是那副冷峻的眉眼,说话很有礼貌,行为疯狂得要死,偶尔会和我聊两句。

他还帮我弄到了“戏法大师”的配方,我挺感谢他的,也慢慢放下戒备,趁着酒精和他说了我的故事。

我还问过他死人有可能复活吗。

他的回答很干脆,复活的不一定是人。

“或许,他仍在世界上什么地方等着你。”最后,冒险家这么说。


有时候,我也会问自己,你还要等下去吗,为什么要等下去呢。他真的还活着,为什么不来见你?他明明有钥匙的呀。

为什么呢?我无法回答,尽管我为他找了三千个借口,却一个都说不出来。

但我告诉自己要等下去。像家边上那条永远隆隆作响的铁路一样,像拧紧发条的音乐盒一样。

书上说,爱上一个人,那个人就是我们的痛苦。我有时觉得它说得对,又是觉得它不对。

如果没有爱上他,我就一直在流浪。

我背井离乡去找的东西终于找到了,我的家却消失很久了。


记者先生似乎看出了我的恍惚,宽慰道:“只要爱人的名字仍铭刻于心,世界就还是你的家。”

我盯着他漂亮的眼睛,一字一句说道:“如果我忘了呢?”


我已经记不清他的脸了。

活得太久太久,久到廷根的街道改了造,久到床沿的骨头生了锈,久到门前的围篱掉了漆。贝克兰德的煤价涨了又涨,交通工具换了一波又一波,老物件只剩我一个。

人一旦上了年纪,就喜欢怀念过去,一百年不过是童话里公主的一场梦,可就是外孙女都不相信的东西,我却朦朦胧胧、不敢肯定。

我相信,他还在世界上的那个地方等着我。

时间会带走很多东西,他讲的童话零零散散飘到海里,支离破碎的句子落在海滩。我只能捡起后者。

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,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。

原来我这一生所拥有的,只是那么一个盛夏啊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
记者先生不说话,我垂了眸继续讲我的故事。

后来我卖了拜亚姆的地,得到一笔不少的路费。

我去环游世界。迪西海湾的烤鱼别有一番风味,东拜朗特色的酒很棒,海上的岛屿各有各的风格,费内波特的辣椒上头,因蒂斯宫廷菜价格比味道更夺人眼球,弗萨克烈酒太呛浓汤太怪。到最后我也觉得少了点什么,想喝甜冰茶。

再然后,就像大家知道的那样,开战了。

弗萨克空袭鲁恩贝克兰德,我一路上躲躲藏藏,还是被卷入战争。

被炸了一条腿,被人治好了,穿行战场,把自己弄得灰扑扑,逃命去别的地方。那不是一段好的回忆,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没丢钱。

我一直逃到战争结束,落脚康斯顿城,这是一座被折磨的城市。我遇到一个魔术师,他问我要不要许愿,我问他能不能让死者复活,或者有没有相关的办法。

他没回答我。

“那我没什么好希望的。”

“不许一个吗?”

拗不过他,我讽刺地扯了个嘴角:“那就祝我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。”

“你的愿望会实现的。”他认真地点点头,打了个响指。

我和他告别。

乌托邦小镇很好。我在南大陆的丛林里迷了路,稀里糊涂闯到这里,像走到糖果屋一样。

它有很有特点的气泡水,甜得我连连咋舌。我参加过当地的婚礼和庆典巡游,当地人对我很好,他们的视线带着距离和缱绻。我也很喜欢他们的乐观和对生活的热爱。

婚礼和各地都有区别,这对新人不是很害羞,但对上视线就在那里笑,停都停不下来,直到全场也开始笑,他们才交换誓言。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我觉得新娘和我有点像,但更偏向精灵。


“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。”

我一直相信克莱恩说的话,他是一个很值得信赖的人。

所以我继续走着,兜兜转转最后回到了贝克兰德。他们说的末日也来得很快,我被愚者教堂的非凡者小队救下,顺理成章加入了他们,后面不再寻求晋升,光荣退休。

末日在“愚者”先生和其他神明的努力下结束了,我平静地生活着,接受了梅丽莎的好意,最后和一名温柔、平和的工程师结婚了。他当然是位很好的丈夫,在我八十五岁那年去世。

我们有两个孩子,他们都喜欢骑自行车,哥哥曾经载着我穿过贝克兰德大大小小的街道,妹妹上学的时候就会给大家做饭。他们也各有建树,家庭事业双丰收。

我好像拥有幸福的一生。

重要的事情我看不见,却真真实实得感受到了。幸福宛如蜜糖,浸满我的生活,甜腻地过了头。

后来的一切都和廷根一样快乐。


我说我要长命百岁,我说你活得太少太少了,我帮你活过来。

家里的钢琴走了调,调律师说修不好,就放那没动过。我想我是快乐的,我想我没了你也能安稳完整地过完一生。

但怎么样,到最后,也还是少了一个你。就像你时常提起的月亮百般变化,却少了个圆月一样。我们在廷根的烂泥上翩翩起舞,从铁十字街跳到廷根大学,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脸,但我们不在乎,跳啊跳啊,一直跳到月亮上去。

我做过一个梦。梦到克莱恩没有死,我没去贝克兰德,我们一直往前走,梅丽莎和班森陪着我们,走啊走啊走,走到老掉了牙齿,走到白了头发,走到烟花绽放的地方,一直走到天上,变成亮晶晶。

变成好亮好亮的星星两三颗。

梦总是要醒的。


我突然笑了一下。

“可笑吗?”

“可笑什么?”

“我这近百年的人生,也不过是一个两小时的故事。”

记者先生没说话,他突然起身,去远远的地方买了个气球,递给我。

我愣愣地看着他,突然嫣然一笑,好像回到了那个夏天,年轻得容不下意外,年轻得容得下所有意外。窗边的老树抽芽落叶,候鸟飞又回,蝉能不能活到寒秋,我不在乎。

他当时也是这么看着我,还牵了我的手。

“谢谢。”

“我很喜欢你的故事。”记者先生看着我,好像我是什么天下少见的珍宝似的。

“我……我也喜欢吧。”我低下头,小声叫了一下。

差点忘了。

“可以许一个愿望是吗?”

“可以许三个。”他狡黠地眨眨眼,比了个三的手势。

“不用啦。”我摇头,“人不可以太贪心的。我只要一个就好了。”


“愿望么……帮我去他的墓前放束花,说我没忘记他,说我一直爱着他。”

我笑了一下,靠在椅背上,闭眼享受似暖非凉的日光。

她的双眼阖上,仿佛在享受午后的睡眠。

神明坐在长椅上,看着他的爱人死去。他松松地握着她的手,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。两个沧桑的背似乎从未如此接近。

眼角,一滴泪流了下来。

远处,白鸽扑腾双翅,飞远了。

她一直活到一百零一岁,一生平安顺意,稍有遗憾。




新年快乐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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